影六
影六
发布于 2023-06-16 / 19 阅读 / 0 评论 / 0 点赞

武林外传 - 小天位故事 - 抄录

修罗篇

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他时,他是近卫军精锐虎贲营的第二任统领,天朝第一勇士。此前我只在操练的时候见过他,他威风凛凛,虎步横行,我一度以为这个人英勇无畏,但那一刻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渗透出深深的恐惧。

那是在燕然山行营的秘道里,虎贲营奉命在前方一座小山头抵御修罗骑兵,挡住敌人一波又一波的凶狠突破,牢牢地把守这座山峰,鲜血几乎浇遍了山上每一块石头。等到增援部队上去时,天朝引以为傲的最后精锐虎贲营已经几乎死亡殆尽,只剩下他们的统领。他当时呆坐在山上,眼睛空洞无神。修罗族骑兵已经退走,但很快还会再来,毫无疑问。打仗嘛。

他们把他送回来,派了新的部队去把守,但这件事情对军心的打击是巨大的。虎贲营,不败的部队,每个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却在这一场大战中悉数覆灭。

没错。悉数覆灭。至少救他回来的人是这么想的。

“统领?”他们很轻蔑:“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还象个虎贲营军士吗?虎贲营完啦!一个也没剩。”

与之交相辉映的是统领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于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了他。

成为虎贲营军士是所有禁卫军的梦想——至少曾经是。他们是最为精锐的近卫军,每个人都是千挑百选的好手,近卫军的兵器有两种,以防御为主的都装备了长刀,而以进攻为主的都装备了大戟,刀法和戟法花样繁多,但虎贲营的兵器是集攻防于一体的大斧,斧法相当简单。

“最有效的就是最简单的。”这是统领大人的名言:“招式?强者无招。”

但显然他现在已经不能以一个强者的口气说这番话,他完了。他再不是修罗人人闻风丧胆的第一勇士,恐惧击垮了他。恐惧就好像大堤上的针孔,只要有一点,就会在堤岸上蔓延开来,最终导致总崩溃,就像他现在这样。

我那时只是个普通的小禁卫,我也曾经梦想着成为虎贲军。我不是什么杰出的人,战功平平,武艺也平平。虽然我知道眼前这些修罗敌人和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抢我们的土地,杀我们的百姓……这些我都知道,但我和他们拼命的时候还是会手抖心惊。也许胆小也有一个好处,我营中的兄弟有许多人上了战场再也没能回来,但我却每一次都回来了。

“回来了固然好……”队长说。他的潜台词怀有责备的含义:你的袍泽兄弟们奋不顾身地在冲锋呀。你得不怕死。打仗嘛。

我也知道我得不怕死,但我还是很怕。我不至于拖后腿,也不至于立大功,就这样做了几年禁卫,不好不坏。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燕然山。

我们刚刚进驻到行营秘道里,虎贲营就覆灭了。我看着这个眼神涣散的统领忽然之间有些怜悯,我打了一份营饭递给他道:“大人,吃点东西。”

他似乎一惊,然后眼里有了些神采。想了那么一下,然后终于伸手接过营饭,想了片刻,埋头吃起来。似乎过了很久才吃完,声音干涩地跟我道谢。我刚要走,他说:“等一下。”

我站住了。

他抬起头,眼神里恢复了一点生气:“我受人之托,得讲一个故事。小兄弟,你若没事,能不能听一下?”

我想了想,似乎没事,于是说:“你讲吧。”

他的眼里涌出热泪。似乎过了很久,缓缓开口。

“我们守卫那座山,算是行营的屏障。山被攻下,皇帝就要直接面对修罗骑兵冲击。我们是三天前上去的,我下了死命令保住皇帝,有些兄弟悄悄问我:‘保护他干啥?他是皇帝没错,但其实他又是什么好东西了?’”

他问得对。我心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保护这个皇帝,他也是个人,我们的禁军兄弟也是人,我们这么多人死了,他还活着,我想不通。但我没问统领,我知道他会说的。果然他凝神想了片刻之后再度开口:“我跟他们说:皇帝本人是好是坏和咱们无干,他是中原的象征。就好像咱们的战旗,为了它必须舍生忘死,哪怕战旗是条裹脚布,是块尿片。咱要保护的是中原大地,是天朝百姓。他们想想也是……然后在随后的三天里,因为这句话,死得干干净净。到了那天晚上,只剩下我和一个老兵了,虽然修罗人被我们杀得尸堆成山,血流成海,但我们没有人了,修罗再来,就守不住了。我跟那老兵说:‘咱兄弟俩认了命吧。’他说:‘打仗嘛。’”

“我以前跟他不太熟,虎贲营人多。那老兵据说是江湖人助战的,进虎贲营没多久,一脸的伤疤,可怕之极,没人愿意跟他说话。我就问:‘兄弟,不怕得罪你,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想想,叹口气说:‘反正快死了,说了吧,我叫……’”

听到那个名字之后我脸色煞白地跳起来,手哆哆嗦嗦地去抓刀柄。统领看了我一眼,道:“我当时反应和你一样。我想都没想就抓住了兵器。”

那是虎贲营第一代统领的名字。他是天下无双的猛士,但他却不知为何投靠了修罗,于是他留在中原的家小都被愤怒的人所杀,他也在战场上杀过不少我朝的将士,最后,他奇怪地消失了。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虎贲营?

“我问他:‘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统领接着讲了起来:“他又叹口气,说道:‘有些朝廷里的事情你还不懂。那是几年前,修罗已经有侵略我朝之志,当时的禁军大统帅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装做投降,打进修罗去做内应,而且修罗人爱用斧,把他们的斧法与我朝武艺结合,必然能大大增强虎贲军的战斗力。我想想,答应了。于是佯装投靠修罗,一面打探机密,一面把他们的斧法与我们的武艺融会贯通,悄悄送到圣朝,所以才有了虎贲营简单有效的斧战武艺。’”

原来虎贲营的武艺是这么来的。我想。

“‘可是后来禁军统帅死了。修罗忽然入侵,’”第二代统领接着复述第一代统领的话:“‘只有他知道我其实是细作。他死了,我彻底被人当成了叛徒,家小全都被杀,无一活口,我听到消息之后快疯了,从前的部下人人欲杀我而后快,我终于控制不住,有一次在战场上亲手杀死了不少自己从前的袍泽兄弟……’他说着说着,声音凄凉,但脸色如常:‘之后我几次自杀,我这种狗彘之辈有何面目活在世上?但老天爷偏偏不叫我死。最后,我划花了自己的脸,充做江湖人士,再次进到虎贲营……指望自己能赎罪。’我听完,大脑发麻,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说:‘是国家负了你,你没有负国家,你没有罪。’”

“没错,他没有罪。”我第一次开口插话,统领有些赞许地笑了一下继续说:“接着我们就准备抵抗修罗骑兵最后一次冲锋,互相道别,眼前很快聚集了修罗骑兵几个千人马队,接着,一匹马擎着白旗走上山,那是个懂我们话的修罗人,他说:‘我国最敬重勇士,我们大公非常敬仰各位的武勇,现在胜负已分,二位投降吧,大公说二位可以自由回国,决不留难。’”

“我哼了一声,刚想说话,那老兵抢先一步说:‘回去替我们告诉你家大公,他的好意我们心领啦,但这是虎贲营,以后别再干劝降虎贲营这种傻事啦。’说完之后,我们一同哈哈大笑,那修罗使者没再说话,掉头走了。”

“然后冲锋开始。”统领的脸上忽然再度浮现起那种扭曲的恐惧:“我正打算决一死战,他一把推开我说:‘后生,快跑!回去之后把我的故事讲给他们!’接着,他浑身上下忽然之间出现了一种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霸道之极的杀气,他的整个人就如同地狱来的恶鬼修罗一般!不等我反应,第一拨修罗骑兵已经冲入我们这只有两个人的阵地,他举起斧,怒涛一般的杀气喷出,第一队修罗骑兵好比被狂风吹起的树叶一般被打得远远飞出去。我彻底吓傻了,天地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勇士!我吓得失去理智掉头就跑,跑出很远才定下心神,终于还是回头去看他。”

“等我再爬上山包,发现他站在前后左右被斩得四分五裂的修罗尸山中,单手持斧拄着地,浑身浴血,几千修罗骑兵居然不敢再冲锋,对峙了片刻,掉头撤退了。我上去拉他,才发现他早已死去多时,仅凭着修罗一般的杀气逼退了数千修罗大军!我呆坐在地,再也起不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援军来了。”

原来这是他失去勇气的原因。我忽然也很想去看看那位前辈统领,人有可能拥有如此凶烈的战意、可以令千人退避?刚想到这里,急促的鼓声传来,修罗大军再度进攻!

所有的兄弟都冲上前线,只有我和统领留下来,也没什么,我是个胆小鬼,现在他也是个胆小鬼了。很久,鼓声又起,但已经无人可派。

统领带着我上了山包:“该我们了。”

我们爬上去的时候所有的兄弟都战死了。

修罗的骑兵正要冲锋。我摸索着拔刀。

统领忽然从地下抄起一柄战斧,一把把我推开,他说:“后生,快跑!!”

我抬起眼睛,瞳孔瞬间放大了。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强横的杀意,他已成为地狱之中的修罗。

他扬起战斧,第一队修罗骑兵有如被爆炸吹飞一般四散掉落。我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我掉头就逃。

我在燕然山之战中活了下来。

我最后一次近距离地见到他时,已经过去几十年,他在京城乞讨为生,苟且而活,为了十个铜板愿意下阴沟里去掏妇女掉进去的廉价首饰。他是大家的笑柄,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在燕然山之战中体现出超人的英勇,单人逼退过修罗数千人的庞大马队。他在那一战中失去了右手,功力尽废,朝廷就像遗忘他的上一任一般遗忘了他。他狗一样地活着,已经失去了他所有的武艺与无畏的精神。

我找到了他。他苟延残喘,已经弥留。

我对他说:“前辈统领和你用过的那把战斧,我找回来了。”

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认出了我,跟我说:“修罗。”

我点头。他说:“去吧。社稷召唤时,站出来。”

于是在一个春冰解冻的早上,我埋葬了他,背着战斧,在绵延的春雨之中,踏入了江湖。

魔尊篇

边城。 大旗舒卷,鼓角激烈。

传言一天一天地多起来了。人们传说修罗兵马上就要进犯这里,但朝廷派的士兵却还没有到位。守得住吗?人人都在问自己也问别人,于是酒馆的生意忽然之间好了起来,没别的原因,在这里可以与大家一起毫无顾忌地乱说一气。不管是不是熟人,酒杯一碰,就有说不完的话。

不过有那么一个家伙从来不和人说话,连和酒店老板都不多说话,他每次总是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衣衫褴褛,面色苍白,浑身抖得有如风雨中的树叶一般。

“酒。”这往往是他说的第一个字,要是有钱,他会把钱拍在柜上,要是没有钱,他会再加一句简单的话:“先赊给我。”

他的眼神闪烁,带着哀求之色着看酒店掌柜。掌柜往往赊给他,据说他口碑还不错,总能及时还钱,掌柜的总不能赶客人。于是一碗酒端过来,那人仰起脖子一口喝干,绝不停顿,好像沙漠里爬了三天的人见着了水。

“他的喉咙是什么做的?”看多了这种表演之后,人们郁闷地讨论。这可是烧刀子,喝得急了喉咙跟火一样。谁也没见过这种喝法。

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最少用过七个名字,但这没什么关系,即使再神秘,谁也不会认为他有什么威胁。他东一顿西一顿地混着,晚上栖身在破庙里,白天到处游荡,替人写信,谁家办红白喜事时候去磕个头,乞讨,就这么活。要是有了钱,他就跌跌撞撞地冲到酒馆去:“酒。”

“估计是个败了家的少爷。”掌柜的跟人闲聊的时候说:“你别说,他年纪不算大,模样也不错,不像是干活的人。”

“那倒是。”一人插嘴:“上次我有心帮他一把,给他个扛包的活干,结果他连五十斤的包都扛不动。”

“可怜人呐。”掌柜的说:“成了酒鬼,这辈子完了。”于是大家叹息一回,不再谈论这个人。毕竟有许多远比这个重要的事情。例如:修罗族要来了。

“大概能守住吧。财主都走了,我又不是什么财主,舍不得乡土呐。”有一天晚上天降暴雨,雷声不断,酒馆老板跟被挡在店里的客人闲聊:“听说江湖之中有个武林盟,是天下武林志士组织起来帮助朝廷的,他们已经帮不少边地打退了修罗族的进犯,或许也会来这儿?我前些天在街上就见过几个,一看就是江湖人打扮,手里提着兵器……”

酒馆老板忽然不说话了。因为门被推开,那些他口中的“江湖人打扮,手里提着兵器”的角色走了进来,有男有女,浑身雨水,把包袱沉重地往桌子上一放,摸出一块银子道:“掌柜的,这雨太寒。来碗酒暖暖身子。”

“客官少等。”掌柜的连忙道,取出一摞酒碗来依次斟酒,每人面前搁上一碗。烈烈的烧刀子,众人喝上一口,一股辛辣的气息从喉咙里直灌进肚子。“好酒。”

“一场秋雨一场寒。”掌柜的搭话:“诸位这是从……”

“中原。”一个首领模样的人回答:“不日修罗大军将来,各位还是及早退避到安全的地方,方可保得平安,否则大军围城,玉石俱焚。”

“那么诸位来是为了……”

“护城。”那首领不等老板说完就简单地打断了他:“也铲除我门中的败类。”

“败类?”老板很诧异:“现在整个江湖同仇敌忾,统一为武林盟,也有败类?”

那首领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深沉:“也……有。”

天空一阵炸雷。门忽然被推开,众人一起抬头,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一头载在柜台上,右手把四文钱拍在上面,喘得让人觉得连肺都要被拽出来了。

“酒。” 那人说,然后他转过身来看了看屋子里的人,突然惊呆。老板眼中的江湖人士已经悄没声地站起来,向他围过去。

“少掌门,别来无恙。”首领一抱拳:“几年不见,你……”他看着那人,说不下去了。片刻,首领咬咬牙,继续说道:“你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掌门临终前下了严令,一见到你就取你性命,杀无赦。遗命不可违,在下等得罪了。”

那人一个一个地向众人看过去,眼里没有恐惧,没有憎恶,只有麻木。

首领喊一声:“动手!”

没有人动手。首领又咬咬牙,暴喝一声:“动手!”

依然没有人动手,那人忽地发出狼嗥般一阵大叫,转过身子,头也不回地冲出门,扎进了连天暴雨之中。几名江湖客面面相觑:“怎么办?”

“追吧。”首领沉吟一小会,下定了决心一般命令。说完,几人展开身形,冲入无边的雨幕。老板和几个客人看着这一切,瞠目结舌,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就在当夜,修罗族的大军席卷而来,开始攻城。小小的边城支撑了三天。平心而论,不错了。

那几个江湖客在最后的冲锋之中杀进修罗大军,平静地迎接了他们的命运。

城破了。

为数不多未曾来得及撤离的老百姓被集中到城中广场,每一个人都知道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修罗大军统帅走上高台,向下面扫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偌大的广场悄然无声,大家静静等待属于自己的判决。

修罗统帅向身边一个人说了几句话,那人提气大喊:“我们统帅说了,只找天师派少掌门,别人不论。”

下方传来众人一阵恐惧的窃窃私语,片刻。修罗统帅身边的人又喊:“要是少掌门不出来,我们可就要动手了!”

人群恐惧之极地你推我挤,之后,酒馆老板蓦然发现了那个时常在他店里赊酒的人。他看起来更褴褛、更苍白,丧家野狗一般双眼无神。他从人群中走出来,佝偻着身子,根本看不出只是个年轻人。他顿住身形,深深吸了几口长气,说道:“我是。”

修罗统帅哈哈大笑。天师门的少掌门道:“我跟你走,你让他们都走。”

修罗统帅思忖片刻,挥挥手。那人走过来对酒馆老板说:“酒。”

片刻又说:“赊给我吧。不过我大概还不了了。”

他灌下两碗烧刀子,抱抱拳。

酒店老板随着人群跑出边城,走了几十里,终于遇到了前来救援的部队。他随着部队一起回到边城,被眼前的形象吓呆了。

满地是血,还有修罗士兵残破的尸首,整座边城好似变为血池地狱一般。酒店老板疑惑地问随同救援部队一同来的一些江湖好汉:“那天师门的少掌门是什么人?”

他们都不说话。过了很久之后,一个和老板混得很熟的天师在喝多了的状态下把关于这个人和他生平的故事讲了出来。反正老板又不是江湖人,讲给他也无所谓。

“我们这一道,除了天师所修行的法术之道、蛊王所修行的咒术之道外,还有一条历来被认为是坠入魔障的邪术之道,这一道的术法威力极大,但对使用者的身心都有相当大的损伤,而且修行此道的人如果意志不坚、毅力不强的话,很容易坠入魔障,精神失常,变成嗜血的疯子。因此,凡是与邪术之道相关的一切奠基都被古代的大法师下了禁咒,严令后世术士弟子不得修炼,在那禁咒上有最强的诅咒,任何修行者如果学习了邪术之道,浑身上下就会疼得好像掉进熔炉中,被无数根烧红的针去刺一般,如果使用,那种痛苦更是足以让人崩溃。”

“天师门的少掌门学了。他不但自己学,还骗着蛊王门掌门的女儿一起学。老掌门——也就是他爹爹——发现他偷学的时候,怒不可遏,问他为甚么要违抗祖宗的禁令,他说:‘修罗马上就要进犯,孩儿想用更强的力量保护我朝。’但再怎么堂皇的理由,也不能违抗祖宗禁令。父子两人越说越僵,他父亲盛怒之下向他出了手。”

“蛊王门掌门的女儿扑过去替他挡住了那一击,临死之时叫他快跑,他跑了。那姑娘死了。他父亲气恨交加,一病不起。为了给蛊王门掌门一个交代,临死之前传令天下所有天师门弟子见他就杀,杀无赦。这个消息被修罗人知道,他们也找他,想从他身上获得邪术之道的奥秘——你问这个干吗?”

“那种法力……能强到一个人消灭一支修罗军队吗?”老板沉默了半晌,开口问。

醉汉天师轻蔑地一笑:“修罗军队再强大,也是人。邪术之道则是邪天的天罚,很久之前能顺利踏过邪术之道的人,都成为万魔之尊……”

刚说到这里他就睡着了。老板呆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他能想像得到那种灌水一般喝烧刀子以麻醉自己的剧痛,以及那种被命运抛弃的绝望,但他还是很佩服这个人,片刻,他又摇醒那个醉汉天师:“你刚才说这种修炼会成为什么?”

“魔尊。”那天师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并且做着支离破碎的悠长的梦。

明王篇

边地重镇。镇国寺。国师住持之地,天朝最大的寺院,执天下禅宗之牛耳。 他从小就在寺庙里长大。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道他们在自己出生之后的一个大雪天里把他放在寺庙门外,若不是老僧发现了他,他早已冻死在雪地里。那时镇国寺还是一个又小又破败的寺院,远不像现在这样规模宏大,气势辉煌。老僧将他抚养成人,十六岁。

老僧问:“你习文练武的,也成年了,将来想干什么?” 他想了想,说:“不知道。”

老僧说:“不知道也不行,好好想想。一辈子的事。男怕入错行。”他于是说:“那我做和尚吧。也算你度了一个人,反正我看得多了,业务熟练,不会出差错。”

于是他就顺理成章地做了和尚。在别人看来,这是一件大美事。从小在三宝熏陶下长大,广有缘法,最后皈依佛门,正是前世因缘……老僧不知道他怎么想,只觉得他的眼睛里总有化不开的惆怅。

老僧说:“要是不喜欢当和尚就还俗吧?你不用顾虑我的感受,我虽然想让你做和尚,但未来是你自己的呀。”

他说:“也无所谓吧。做什么都一样。”

于是安心地做起了和尚,他懂点玄术,懂点医术,懂点武艺,做僧人的相关知识熟练丰富,无论是诵经超度还是做道场都从没出过差错,但所有的人都不大认为他是个好和尚,因为他总是显得心不在焉,眼睛里总是有着远山一般寂寞的惆怅。后来老僧圆寂了。临终前对他说:“要是实在觉得不如意,那就还俗吧。”他点点头,目送老僧安详地闭上了眼睛。之后叹一口长气:“这下和尚看来要做一辈子了。”

旁人问:“你不想做和尚?”

他说:“我只是不知道做和尚的目的是什么。”

再后来,来了新的住持,是禅宗有名的高僧。渐渐地,寺院的香火繁盛起来,屋宇翻修,佛像也换了贴金,善男信女络绎不绝,建造了新的佛殿、钟楼,寺院面积越来越大,不断有僧人来这里挂单。不过十年之间,这里成为天朝最大的寺院,住持也被敕封为国师,燕然山之战开始后,为前线的将士们日夜祈祷,治疗祝福。他去找住持说:“师父,目前战事频繁,我们可以组织一支僧兵作战。”

住持摇摇头:“善哉。出家人六根清静,了无俗念。以杀止杀会坠入魔道,多年修行付之东流,我们只能做僧人哲学所允许的事情。”

他说:“但佛祖也有一怒之时,佛的忿化身明王不就是为了斩妖除魔而出现的吗?”

住持合掌道:“那是佛,而不是你我。”

他问:“什么是佛?”

住持闭上眼睛:“在于你怎样理解什么不是佛。”然后入定,再怎样问都不回答。

他大笑了三声就排门而出,整整三天没有归来。满寺的和尚都去寻找他,最终找到时却发现他醉醺醺地,满脸油汗,正在赌场和几个军士赌博,骰子掷得山响。众人大怒,一拥而上把他半拉半拖地抓回寺院,请住持发落。按照寺规,须打一百板子,逐出寺院,但住持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吩咐道:“把他洗干净放在禅床上等他酒醒。”

众人大惊:“师父,他这几天里把五戒都犯尽了,如此恶业,我们怎么能容得下他?”

住持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修行方式,殊途同归。尔等的修行方式不适合他,记得数百年前有过一支宗派‘破败禅’,不守戒律,说佛是干屎撅,把佛祖的木像剁碎了烧肉吃,修行并没有一定之规,或许他更适合如此洒脱无碍的修行。”

众人大怒:“那我们也这样修行?出家人怎能不守清规戒律!”

住持笑道:“他那是无心之为,是修行,你们这就是有心之为了,这不是修行,是犯戒律。”说完自己回方丈室去打坐,众僧无可奈何,说:“住持也太护短了。”于是把他拖回禅房安排躺下。

他醒来之后去找方丈:“弟子再不敢了。”

方丈道:“下去吧。”

不到半个月他就又犯了酒戒,如此多次,住持没有办法,说道:“你去修闭目禅吧,否则众僧不能容你。”

所谓的闭目禅就是在禁闭室中用黑带蒙住眼睛进行修行。在视力消失之后,人的心思会变得异常敏锐,在这种状态下进行孜孜不倦的修行有可能会得到更大的成效。但是这种修行方式非常艰苦,有若受刑坐牢一般。其他的僧人宁可还俗也不愿意进行这种修行,但他却欣然道:“弟子遵命。”

从此他在寺院中失去了踪影,僧人们只知道他在修闭目禅,但寺院里没有了这个人正好清静,谁去管他。再者,修罗的大军也越来越近了。

终于,修罗大军包围了这里,守城的军士奋勇抵抗,箭矢蔽空,火光冲天,喊杀声、马蹄声和兵刃的撞击声持续了整整一天,住持和众僧忙着将受伤的军士抬进寺院,孤城终于在顽强战斗之后陷落。修罗军队的统帅指挥手下包围了寺院,要将所有的伤兵都杀掉。住持和僧人们护住伤员,哀求道:“阿弥陀佛,他们已经无力再战,上天有好生之德,就放过他们吧。”

修罗统帅微微一笑,道:“我听说你们修行是为了修到极乐净土,免堕地狱受轮回之苦,这是真的吗?真的有极乐净土和地狱吗?”

住持点头:“这是真的。有极乐净土和地狱。”

修罗统帅的脸突然变得十分狰狞:“那你们就给我看一看极乐净土和地狱,如果我看不到,就证明你们在撒谎,我就把这里的人都杀掉!”

住持愣住了,这东西怎么给人看?修罗统帅一声令下,士兵们狼一般扑向伤员和僧人。接下来就是地狱一般的屠杀。但正当修罗统帅和士兵们杀得快红了眼,眼前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时候,却发现大殿里缓缓走出一个黑布蒙眼的僧人,年轻安详却带着一阵说不出的气势,修罗士兵们后退了一步。

修罗统帅镇镇心神,冲上前去,举起刀大喝一声:“哪里是地狱?”

那僧人随手一摆,说:“这里就是地狱。”

修罗统帅环顾四周,这里的景象确实有如地狱一般,他有些惶惑,问:“哪里是极乐净土?”

僧人淡淡地说:“你看不到。”

接着他向空中一招手,供奉在大殿里无能胜明王座前的轮忽然凭空飞来,围绕在他身边回旋不停,他合掌对空祝道:“谢师父。弟子经过修行已经参悟了不少,天下万物皆可为佛,我当然也是佛,每逢妖邪横生的时候,明王出世,那就是佛的忿化身。”

接着他慢慢地摘去眼上的黑布,掷之于地道:“我佛慈悲,弟子接下来可能会有顷刻失去理智,之后一定诵经赎罪。”

说完之后,他忽然仰天狂啸,全身的斗气光芒有如火焰一般喷薄而出,围在身边凝聚不散,依稀看去,就有如怒目金刚的明王像一般,修罗统帅抬起头,苍天之上有无数繁花有若雪崩一般带着雷霆之势压了下来,冲击在地面之上,修罗大军被打得如同暴雨中的浮萍般四散翻飞,哀号逃命。

天花越来越密,怒气澎湃不止。

天剑篇

其实以前各大帮派招弟子——各大帮派,小帮派混生活的不算在内,咱们是指人多势众的名门正派,招弟子——有点像现如今面试。

剑圣邪皇两大尊长坐在中间,两边是前辈成名的用长短剑的剑客。

想投入门下的弟子进来,第一个问题:“什么是剑?”

有人说:“剑是一种修行。”

邪皇对剑圣说:“这个徒弟你教比较合适,但他资质一般。”剑圣点点头,随便派个长剑剑客叫他收徒弟。

有人说:“剑是凶器。但看在谁的手里。”

剑圣对邪皇说:“这个徒弟资质更一般,不过你教合适点。”邪皇点点头,随便派个短剑剑客叫他收徒弟。

如此等等,直到有一天来了个少年,他很秀气,眼神清澈,手指白皙修长。

两大尊长问:“什么是剑?”

那少年想了半天,最后站起来转身要走,两大尊长急了:“你怎么要走?”

那少年无可奈何地说:“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是剑。”

两大尊长脸色忽然凝重起来,半晌,说:“去京城,找上代医仙,他会探你的经络,然后,听他的指点。”

于是少年稀里糊涂地到了京城,找到上代医仙。上代医仙让他躺在床上,从头到脚捏了一便,又扎了几十根针。少年更糊涂,问:“你老人家是搞按摩出身?”

上代医仙脸色凝重:“不是。”

“那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你的资质。”

“哦?”少年来了兴趣:“那我资质怎么样?”

上代医仙在纸上写字,一边写一边说:“我不能告诉你。”

少年很怅然。

然后上代医仙递给他那张纸,上面原来是一幅弯弯曲曲的地图。上代医仙问:“你真的想入剑之道?”

少年点点头。

上代医仙叹口气,挥挥手:“去吧。别后悔。”

然后少年就循着地图来到了一处高峰上,有个老者来接他。这里竹林遍地,茅屋草舍,峰顶有一个天然的池塘,水清冽,池塘底部有无数的剑。少年忽然大梦初醒道:“这里是逍遥峰的藏剑池,所有剑客的圣地。原来世上真的有这个地方!为什么让我到这里来?”

“为了让你去研究什么是剑。”老者徐徐开口:“如你所见,这里是逍遥峰藏剑池,所有剑客的源头。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对结义兄弟联手闯荡江湖……”

“那故事我知道。”少年说。

“你听我说完行不行!”老者大怒:“死小孩不要找我打你。”

“你说吧。”少年呐呐地说。

“那对结义兄弟都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天才,他们除暴安良,打抱不平,匡扶正道,成为江湖中人人敬仰的大侠,后来他们功成身退,结庐在这里参悟剑道的奥秘,但他们无法取得统一……”

“我知道。”少年漫不经心地说:“这两位就是第一代剑圣和第一代邪皇嘛。”

老者青筋暴跳,终于忍了。继续道:“后来他们知道自己没有领会剑之极意,就分别开创剑圣和邪皇两大门派,相约将后世弟子中资质最高者送到这里来,继续参悟剑之道。这数百年来,只有不到五十人通过考验被送到这个地方,最近十年只有三人。他们一个疯了自杀而死,一个走了,还有一个就是你。”

“那么说我资质很高?”少年大喜:“我自己都不知道。”

老者忽然严肃起来,指着一棵十余丈外的竹子对少年道:“看着。”

少年凝神观看。

老者似乎曾经动了动,恍惚之间,天地俱静,七道剑光充塞宇宙,一闪即逝。过了半晌,竹子上的竹叶纷纷飘落,只剩下光光的竹枝。少年瞪圆了眼睛:“你一次发了七剑,砍落了十丈外竹子上所有的叶子,却没有让最嫩的枝条颤动?”

老者缓缓点头:“当今江湖,发得出这一剑的人不超过三个。还有两人你猜是谁?”

“上代剑圣和上代邪皇。”少年说。

“没错。他们是我的师兄和师弟。那么你说,这一剑算是几流的剑法?”

少年谨慎地想了很久,最后摇摇头:“我不知道。”

“下九流都不如!”老者暴躁起来:“但江湖中没有第四人能达到这个境界!我让你来就是为了突破这个境界!你学过剑吗?”

少年点点头:“学过一点。”

“把它们都忘了,忘得越快越好,越干净越好。”老者说:“我该教的已经都教了,以后就靠你自己参悟了。你在这山上住下,做什么都行,我绝不干涉,因为你要领悟的东西,不能教,也没有一定之规。”

“真的干什么都行?”少年来了兴趣:“我下山去骗个妹妹上来玩SM游戏行不行?”

“你敢!”老者暴跳如雷地大喊。

于是少年在山上住了下来,第一个月他天天睡觉,第二个月他整天蹲在野地里等着看一朵花开,第三个月他读两位第一代尊长留下的书,练字,第四个月他下山雇了工匠在山上建起冶铁炉开始铸剑,忙了半个多月,他拿着铸出来的一把东西去见老者问:“师父,这把剑怎么样?”

老者脸色铁青地看了看这个无疑更像苍蝇拍的东西:“不错。”

少年叹息一声。“可惜咱们这里人迹罕至,要不雇个精练师上来砸一砸也许还能卖点钱,话说回来咱们这里风景这么好不开发旅游业真是可惜了。”

老者终于问:“你现在想做什么?”

“闭关铸剑。”少年道:“我似乎领悟到什么东西了。”

老者点头:“去吧。”

少年闭关,这一闭关就是三年。其间老者只见到他几次,也见到了他铸出来那些不成模样的东西。老者在一次见面的时候问少年:“你现在领悟到什么程度了?”

“我终于明白了师父你那一招是多么弱。”少年认真地说,老者认真地听。说完,少年拎起自己铸出来的一把称之为铁锤更合适的剑用力朝一块砖头砸下去,把那块砖头砸成两半:“师父,我这一剑如何?”

老者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芒:“不错。”然后他又加一句:“我很欣慰,也很伤心。”

“为什么伤心?”少年问。

“你要比这一剑再稍好一点点,我就不知道它是好还是坏了。”老者叹了口气。

“好就是坏。”少年笑道:“师父,我要铸最后一柄剑了。若成,我就要下山,若败,请师父把我葬在藏剑池旁边。”老者点头,少年将自己铸出来的所有的剑都沉进了藏剑池,转身而去,不再回头。

数月。

夜晚。

老者正在打坐之中忽然感觉到强烈的杀气,他冷哼一声站起来出门,茅屋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上百打扮古怪的蒙面人,只有一个人不曾蒙面,老者认识他,那是多年前他不告而走的二徒弟。他见了老者,冷冷笑了一声,抱拳道:“请师父赐教。”

然后又小心地问:“师父剑术已到炉火纯青之境,徒儿要倚多为胜,师父不反对吧?”

少年在屋中踞坐,呆呆地望着烘炉,忽然之间,门被推开,少年没有回头,只是出神凝望。一个人走来,在他身边绕了一圈,用剑拍拍他的脸:“师弟?”

少年不回答。来人冷笑一声:“看来跟大师兄一样疯了。放心,我已经杀了他帮你们报仇。”

少年终于抬起头来:“你是谁?”

来人颇为惊讶:“看来你还没疯。我是你的二师兄呀。”

少年眼珠一转:“你犯了弑师之罪。”接着又补充一句:“你带的人是什么人?不像我朝人。修罗人?”

来人哈哈大笑,道:“那老东西骗了我半辈子!老实告诉你,我早已知道那些老东西问新弟子什么问题,最好怎么回答,进了谷,本以为能找到前辈的绝学,称霸武林,没想到那糟老头子什么都不教,还一个劲说我资质不够……别说我,你这几年用过哪怕一次剑吗?”

少年摇头。来人冷笑一声,继续说:“我见留此无益,就出了谷,混了几年江湖。修罗族派人来找我,你知道他们给我什么吗?算了,你不知道。我这次带着修罗高手来,就是为了铲除这个中原剑客的圣地,我要让他们心如死灰,再不敢和修罗国对抗!”

“你怎么骗过上代医仙按摩那一关的?”少年问。

“过关?”来人一笑:“你以为我是谁?我从四岁起就被人认为经脉奇绝,是学剑的天才!我还需要骗他?”

少年终于低下头,一滴泪水掉在地面。半晌,他说道:“师父。弟子悟到了。”

“你悟到什么?”来人目光一紧,急问道。

“关于剑……”少年简单地说:“告诉你你也不明白。”他站起身,推开烘炉,来人只见烘炉中有一柄几乎透明的剑,纯洁得有如少女的泪一般。他只听到少年喃喃地说了一句:“师父,弟子要开杀戒了……”

中原各剑派接到急报:修罗高手已经潜入逍遥峰藏剑池,欲要毁灭这个所有剑客心目中的圣地。一时间,天下所有用剑的高手都紧急增援,等他们到了逍遥峰藏剑池,却惊讶地发现这里躺了数百具修罗高手的尸体,还有以前曾经在这里修行的一个武林盟叛徒。而最可怕的是?

“他们身上只有一道伤口,伤口的深浅、位置都完全一样,最可怕的是死亡的时间几乎相同,前后绝不超过四个刹那。”上代医仙很肯定地说。没有人敢怀疑他,在人体生理这个范围内,他的话就是法律。但上代剑圣和上代邪皇不敢相信:“你是说,有人在四个刹那之内,把这几百人同时杀死,精确得好像用沙漏和尺子量一般?”

“是。”上代医仙说出一个字,再不说话。

一个时辰是四刻,一刻是六十须臾,一须臾是六十弹指,一弹指是六十刹那。

四个刹那的时间里连上代剑圣和上代邪皇都没有把握能拔出剑。更别说杀人,更别说同时杀几百人。

他们寻到藏剑池,藏剑池旁一座新坟,坟头插着一柄剑。

一柄透明的剑。上代剑圣与上代邪皇对望了一眼,忽然欣喜若狂地流出泪水:“他悟道了。天剑有传人了!”

这就是天剑的故事,后来,一批又一批资质优秀的少年登上逍遥峰,长时间地凝望着那把剑,从中极力领悟剑的极意。

江湖依然如红尘中静静的秋水。